《沧田》
（第一章）
天还没亮透，养老院走廊里就响起了拖沓的脚步声。那是护工推着清洁车，轮子有点歪，每走几米就发出“咯噔”一声。沧田躺在床上听着这声音，数到第二十七下时，窗外的鸟开始叫了。
他知道自己醒得比鸟还早。78岁，睡意像旧棉袄里的棉花，越来越薄，越来越少。走廊尽头传来收音机的声音，某个早间新闻节目正在播报本地疫情的最新数据。沧田翻了个身，把被子往上拉了拉。被套是养老院统一的淡蓝色，洗得发白，边角处有几处细小的破洞。
护工小张推门进来时，沧田已经坐起来了。
“今天醒得真早。”小张把温水瓶放在床头柜上，“昨晚咳嗽好些了吗？”
沧田点点头，接过温水慢慢喝着。水有点烫，他吹了吹。热气模糊了老花镜片，他摘下眼镜，用衣角擦拭。镜片上有几道细小的划痕，像他手掌上的纹路。
早餐是稀粥、半个馒头和一小碟咸菜。沧田吃得很慢，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。邻床的老李已经吃完了，正靠在床头听收音机。广播里在说菜市场的价格，说猪肉又涨了。
“以前猪肉才几毛钱一斤。”老李突然说。
沧田没接话。他想起1948年的冬天，父亲带他去慈城最大的饭馆吃红烧肉。那是他6岁启蒙酒，桌上摆了四个菜，红烧肉盛在白瓷碗里，油光发亮。父亲穿着深灰色长衫，手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。戒指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，就像那块红烧肉上的油光。
“那时候钱还是值钱的。”老李继续说。
沧田端起碗，把最后一口粥喝完。粥有些凉了，粘在碗壁上，他用勺子一点点刮下来。金属勺子碰着瓷碗，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上午的阳光照进房间时，沧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打盹。阳光暖洋洋的，照在他稀疏的白发上。头发是前几年才完全白透的，像一夜之间落的霜。他记得母亲说过，他出生时头发特别黑特别密，接生婆还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有福气。
窗外是养老院的小院子，种着几棵桂花树。这个季节还没开花，叶子倒是绿油油的。树下有几个老人在晒太阳，有的坐着轮椅，有的拄着拐杖。他们的动作都很慢，像老旧钟表里的齿轮。
他想起自己13岁那年。那是1955年春天，慈城刚搞完公私合营。家里的铺子被没收了，父亲一病不起。家里没了经济来源，母亲每天给人缝补衣服，他则四处游荡。有一天在集市上，他看见一个卖烧饼的摊子，摊主正低头收钱。摊子上放着个铁皮盒子，里面有些零钱。鬼使神差地，他伸手抓了一把。
被抓时他没有跑。派出所里，公安问他为什么偷钱。他说父亲要看病，不然快死了。公安看了看他的穿着——虽然是旧衣服，但料子还不错，不像吃不起饭的人。
“你父亲是做什么的？”
“开布店的。”
公安轻蔑地看了他一眼：“成分不好，还恶意抢东西，罪加一等。”
判决下来了，十年。他站在被告席上，脑子里一片空白。公安把他带下去时，他回头看了一眼，母亲还瘫坐在长椅上，几个邻居围着她。
在监狱里的日子过得很慢。白天干活，晚上学习。他分到的是缝纫组，给劳改农场做衣服。针线活他以前从没碰过，学得很吃力，手指常被针扎出血。同组的有个老头，姓王，以前是裁缝，偷偷教他怎么拿针，怎么走线。
“年轻人，好好学，手艺在身上，将来出去饿不死。”老王说。
第三年，因为有文化，念过私塾，他调到了图书室。工作轻松多了，主要是整理书籍、打扫卫生。图书室的书不多，大部分是政治读物，也有一些文学书。他最喜欢的是《水浒传》，看了一遍又一遍。有时候他会想象自己是梁山好汉，劫富济贫，行侠仗义。但更多时候，他觉得自己更像林冲，被逼上梁山。
在图书室，他认识了老陈。老陈是知识分子，老右派。说话文绉绉的，喜欢讲历史。他说中国几千年来，改朝换代都差不多，新朝初立时要立威，总要拿一些人开刀。
“咱们啊，就是赶上时候了。”老陈推了推眼镜，“不过也好，在这里清净，外面正乱着呢。”
老陈说得对，外面确实乱了。从报纸上零星的消息，从新来犯人的只言片语中，他知道外面在搞公社化，搞斗争。相比之下，监狱里反而成了避风港。这里按部就班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，虽然不自由，但至少安全。
于 2025-12-30 20:4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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