斩 杀 线
(高桥老农民)
(第一章)
我去市场的时候,我总忍不住看一眼那扇门。玻璃反光,能照见自己那张越来越皱巴的脸。门上贴的法院的纸,强制执行,欠款三百七十二万。被执行人:石杰。名字后面跟着一长串案号,像一串铁链子。
保安老周凑过来递烟: “听说了吗?石杰早就离了。”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半年前。”老周压低声音,“净身出户,房子卖了,车子自己留着,给了老婆五十万现金。说是孩子得养。”
我算了一下,石杰哪来的五十万?怕是最后那点老底,加上不知道从哪借的。
老周吐口烟圈, “这女人啊,树倒猢狲散。石杰风光那会儿,她天天来市场,穿金戴银的。现在好了,男人垮了,第一个跑。”
我没接话。这话不公道,但也不能说全错。市场里这些年,见多了这种事。生意好的时候,老婆开着奔驰宝马,来帮着管账;生意一垮,离婚协议比法院传票来得还快。
男人的斩杀线就在那儿 ——钱没了,家也就没了。
晚上收摊,我在仓库清点库存。今年二手空调不好卖,压了百来台货,资金快转不动了。手机响了,陌生号码。
“老黄,我是石杰”
“嗯 ...... 你说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: “我想问问,你认不认识收旧家电的?我家里还有点东西……”
“你家里?”我一愣,失口而出:“你不是净身出户了吗?”
“还有点小东西,她没要的。”石杰也不计较我:“电视、冰箱、洗衣机,都用二三年了,但还能用。”
(第二章)
石杰开门时,还是穿的那么精致。屋里空荡荡的,就一张床,一个桌子,小巧的蓝牙音箱,悠悠的放着歌。剩下的就是他要卖的那些家电。
“这电视是搬新家时买的,”他拍拍那台 82 寸的液晶,“当时花了八千多。”
我看了看,牌子不错,但型号老了。
“冰箱呢?”
“也是搬新家时候的,她嫌原来的太小。”他打开冰箱门,里面空着,灯亮着,冷气扑出来。
三样东西,我估了个价: “最多三千。”
“行。”他点头,点得太快,像怕我反悔。
我想给他微信转账,他非要现金,幸好我带着。
“念念还在读书么?”我问。
他靠在光秃秃的墙上,摸出烟,没点: “毕业了,在幼儿园当老师。”
“好事。”
“嗯。”他低头摆弄打火机,“上周我去看她,她请我吃了顿饭。玉米楼的法国餐厅,说我以前生意好的时候,都不舍得去吃。”
他没说下去,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。当幼儿园老师,一个月三四千,在宁波这地方,刚够活。
“她妈呢?”
“找了个相亲的,听说是个电力系统的五十多岁外线工,也和你一样姓黄。”石杰终于把烟点着了,“挺好的,稳定。”
这话说得平淡,但我听得出里面的滋味。当年他老婆嫁给他时,也是看中他能赚钱。现在他垮了,人家找下家,天经地义。
社会就是这么现实。男人的价值就是银行卡上的数字,数字没了,价值就没了。
桌子上刚好放到张学友的歌, “有谁相信她,有谁相信她的真假…… 有谁会在乎一个女孩 无依无靠,有谁关心她,有谁关心她的梦想 ……”
不知道是不是他特意点的,我懂他意思。念念现在一个人在城市里漂,妈妈要开始新生活,爸爸欠一屁股债。谁在乎她过得好不好?谁在乎她晚上回出租屋时怕不怕?谁在乎她一个月三四千块钱怎么活?
(第三章)
我和石 杰 都在这个家电市场混饭吃。
2008年,石 杰 揣着五百块钱从石城来到宁波。那是个遍地脚手架的城市,每座高楼都像正在生长的竹子。他从 营业员 做起,我在三楼租了两个铺面,做空调批发。他在二楼,做厨卫电器。那些年房地产 红 火,我们这些卖家电的跟着喝汤。谁家买了新房不得置办全套?冰箱洗衣机,电视空调,油烟机热水器。
石 杰 脑子活,嘴皮子也利索。2015年,他有了自己的 店面。 他代理的那个牌子,本来没人听说过, 借着精装修落地的政策,配套开放商 硬是让他做成了市场里的前三。最风光的时候,他手底下七八个业务员,三辆送货的车,办公室里供着关公像,香火从早到晚不断。那时房地产是永不停转的印钞机,他的电话从早响到晚。 2019 年,他更是托关系摇号抢到了东部新城一套豪宅期房。
但太阳不会永远悬在正午。
2020年开始,石 杰 的工程款越来越难收。甲方一个个消失,留下半截的楼和更长的欠条。他抵押了房子,借遍了亲友,甚至在某个深夜给我打电话,声音沙哑: “老 黄 ,能周转二万吗?下个月工程款一定到。 ”
(第四章)
我再次见到念念,是在台球房。是有个弹簧老板带我去的,他说有个助教长的很漂亮,很有气质。
她站在最里面那张台子旁,穿着白衬衫和黑裙子,头发扎成马尾。正弯腰教一个客人打球,侧脸在灯光下显得特别年轻,也特别单薄。
我没过去,就在门口站着看。她教得很认真,手势标准,讲解耐心。弹簧老板借口不会打台球,手不老实地往她腰上搭。她轻轻让开,脸上还保持着笑。
那笑容我看得心疼。太懂事了,懂事得不像她这个年纪。
出来时,我掏出手机,想给石杰打个电话,告诉他我看见念念了。号码拨到一半,又删了。告诉他有什么用?他能做什么?他现在自身难保。
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,石杰刚新店开业那会儿。他请我们喝酒,喝高了,搂着老婆说: “我这辈子就两个目标,一是让我老婆过上好日子,二是让我女儿无忧无虑。”
现在呢?老婆走了,女儿在台球房打工。
斩杀线就在那儿,清清楚楚。经济一下行,风雨一来,多少男人站在这条线上。跨过去了,你还是个人;跨不过去,你就什么都不是。家没了,孩子也跟着受苦。
(第五章)
找了一天下午,我让徒弟血猫看店,自己去了趟幼儿园。远远看见念念带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。她蹲在地上,帮一个小女孩系鞋带,侧脸温柔。
有个小男孩跑过来,扑进她怀里。她抱着孩子转了个圈,笑得很开心。那个笑容,和她在台球房的笑不一样,是真的开心。
我没进去,就在门口站了会儿。我看着幼儿园里跑来跑去的孩子。他们都是念念这样的年轻人带大的。这些年轻人,自己还没活明白,就要教别人怎么活。
回到市场,徒弟说: “老板,空调又降价了,小米质次价低,扰乱市场,市场有个炸弹老板,扬言代理小米,要把整个宁波吞下去。咱们还进货吗?”
“进,”我说,“少进点,但得进。生意还得做,日子还得过。炸弹老板能忽悠一个算一个,我们做熟客,靠口碑,总有客户愿意相信人品,实在不行,我和你一起去装指纹锁,总能混口饭吃。”
我抬头看了看二楼。那些封条总有一天会被撕掉,会有新的人搬进去。石杰的名字会从法院公告栏里消失,就像从来没人认识过他。
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记得,记得曾经有个叫石杰的人,在这里风生水起过,有过一个爱画太阳的女儿,有过一个完整的家。
2025-12-30 11:05[回删锁滤] <9905字> 亮 0复印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