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勃列日涅夫当政的近二十年里(1964-1982),新沙皇帝国四面出击,甚而有压倒山姆大叔之势,但我们今天凭着“后见之明”的优势,却不难知道,那个泥足巨人只是貌似强大,内部已困难重重。尤其1979年入侵阿富汗,更令整个帝国陷入泥潭。不妨说,1989东欧剧变,1991苏L崩溃,就是从1979开始的。
我想,“历史的垃圾时间”这个说法,绝不止适用于俄罗斯的历史,绝不止适用于当代史。
再看黄仁宇的《万历十五年》,同样是全书的结尾:“1587年,是为万历十五年,岁次丁亥,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,无事可记,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。在这个时候,皇帝的励精图治或者宴安耽乐,首辅的独裁或者调和,高级将领的富于创造或者习于苟安,文官的廉洁奉公或者贪污舞弊,思想家的极端进步或者绝对保守,最后的结果,都是无分善恶,统统不能在事业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,有的身败,有的名裂,还有的人则身败而兼名裂。因此我们的故事只好在这里作悲剧性的结束。万历丁亥年的年鉴,是为历史上一部失败的总记录。”
我只想就事论事地强调一点:将1587定为明朝的终结之年,显然是太早的。要知道,在此之后,明室还有能力在三个方向分别开战,即宁夏之役(1592)、朝鲜之役(1592-1593、1597-1598)、播州之役(1599-1600),是为“万历三大征”。这三场硬仗,大体都算是打赢了,明朝军事上的表现,至少是胜过苏L在阿富汗的。
那么,明朝走到了哪一步,才算是完全无力回天了呢?或者更合理的节点,应该在1630,即袁崇焕被杀的时候吧。那样的话,从1630崇祯自毁长城,到1644崇祯自杀煤山,就是明朝的垃圾时间了。
当然,古今中外,历史无限,这样的例子其实俯拾皆是。西周覆灭之后,平王东迁洛阳,史称东周,但实力上只是一个小国,有如今日的梵蒂冈——东周名义上超过了五百年,但其实只是周朝的垃圾时间!高平陵之变(249),司马懿一举剿灭了曹魏势力,此后至常道乡公曹奂禅让(266),自然是曹魏的垃圾时间了。关原之战(1600),德川家康胜势已定,此后至丰臣秀赖在大坂城切腹自杀(1615),就是丰臣政权的垃圾时间了。
就是这样的,历史跟竞赛一样,免不了有很多垃圾时间的。当是时,大势已定,败局难挽,无论如何努力,都只是徒然的挣扎,只能求尽量体面地收场而已。
我以为,历史之大是一回事,个人之微又是另一回事。在历史的垃圾时间里,个人在政治上固然已束手无策,但在生活上,在文化上,是不妨继续放飞自我的。
事实上,以中国历史之长,中国人应对垃圾时间的经验也很是丰富。孔子有谓:“无下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。”实为深具处世智慧之言。
我们都知道那部日剧:人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,那样的话,也不必勉强自己去努力,就把这当作神赐予我们的悠长假期吧。那么,假若遭遇了历史的垃圾时间,那就Exit好了,那就把历史的垃圾时间当作文化的悠长假期好了。
所以我们也能看到,在大明王朝的垃圾时间里,那个被黄仁宇宣判为“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”的年代,才子和志士却与秦淮河上的美人谱写了风月史上的华章: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离合,早早引出了孔尚任的《桃花扇》;冒襄为董小宛留下了《影梅庵忆语》;吴伟业为卞玉京留下《琴河感旧》和《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》;还有余怀的《板桥杂记》,更可谓一部秦淮佳丽的集体传记
还有,我们熟悉的“凭栏一片风云气,来作神州袖手人”,不就是陈三立的悠长假期吗?“躲进小楼成一统,管他冬夏与春秋”,不就是鲁迅的悠长假期吗?